施路远:寻找摩尔花园
三年前一秋日下午,我在某开发商的会议室刚开完其别墅项目设计汇报会,一位领导把我拉到会议室外,对我说:“施先生,我在北京郊区买的一处园林别墅,闲置几年了,还没有装修。与好几位设计师探讨过设计方案,但没人明白我的梦想的空间是什么。这事你得帮帮我。”接下来,客户谈到电影《卡萨布兰卡》浪漫的一幕幕场景、弗莱明戈舞蹈的色彩和舞台细节、令她留恋忘返的印度斋普尔Amber Palace酒店,等等。但她一再强调这些信息只是“描述”,因为她叫不出那些场景的装饰风格名称。在她一往情深的话语中,摩尔风格(Moorish Style)的装饰画面已经清晰显现在我眼前。我回答说在美国佛罗里达和南加州都亲历过,但可惜不是设计的正宗。客户当即确认:这个房子归你管了。
摩尔建筑的雕刻装饰细节,阿尔卡沙尔宫的少女中庭。西班牙塞维利亚市。
我是设计师、也是设计史研究者,因为当时脑子里的第一强烈反应是:又有机会考察旅行了,我要去西班牙南方,虽然客户不会买单,我仍坚信可以说服太太和女儿同行。我了解她们二位,太太可以品尝到热爱的各类西班牙“小吃”(Tapas),徜徉马德里的萨拉曼卡(Salamanca)文化区;女儿可以实践她学了三年的西班牙语,去Jerez观摩西班牙式马术。
十二月中旬,我起程了,先飞回新泽西州北部的家、稍作几天休整和准备,将之前三个月的时间里集中阅读的有关西班牙的书籍、新泽西家里的有关藏书和资料整理归类,快速全面浏览一遍,挑选出必须随身携带的几本。我从来都是依照孔圣人的教导行万里路、在书籍中探寻为先。
当人类的智慧发展到有偷盗天美的想法,天堂花园(paradise garden)便成为了当时世界上最伟大的人物--居鲁士大帝的追求。2500多年前,在伊朗的巴萨噶哒(Pasargadae),一座“天堂”城池浮现在广漠之中。它汇集周边所有缺稀的愉悦元素、欲望场景、珍稀花草和美丽禽兽,被仰视为天上美妙的王国落入人间。那是“天堂”被宗教所附会之前很久的事情了……。现今,那座传说中的花园已无迹可寻。
八世纪初来自北非沙漠的摩尔人(Moors)从伊比利亚半岛南端涌进欧洲,展现在他们眼前的安达卢西亚(西班牙南部地区)的景象是缓缓的山脉中大片的绿洲,顿时创造力和想象力如泉水般欢喜的涌出、催放出许多“天堂花园”,至今还有不少留存、如瑰宝闪耀在安达卢西亚的艳阳下。这些信奉伊斯兰教的入侵者带来的美妙花园和建筑风格起源于阿拉伯半岛、地中海东岸和西亚地区,在西班牙被统称为“摩尔风格”。阿卜杜勒.拉赫曼一世(Abd ar-Rahman I)从穆斯林分权征战下的大马士革(今天叙利亚首都)只身逃亡到摩洛哥,然后潜入安达卢西亚的科尔多瓦(Cordoba),快速重振权势,建立起以科尔多瓦为中心的新酋长国。784年,他怀念起东方的故乡大马士革时写下这样一句诗:“棕榈树啊!似同我的过去、只是一名羁客”,随即下令修建科尔多瓦清真大寺。它被认为是以早期穆斯林伍麦叶朝代(Omayyad)建筑杰作大马士革清真寺为原型和棕榈树林为灵感的早期摩尔式建筑,其古罗马建筑技术和工艺的烙印明显。清真大寺内石柱廊重复并平整铺开,以表达“无限”和“灵魂平等”的思想。严格遵守抽象图案表达精神至上的追求,这也是穆斯林建筑的崇高境界。
阿卜杜勒.拉赫曼一世联拱廊--礼拜大厅。科尔多瓦清真大寺。
在飞往马德里的前一天,我还埋头在关于西班牙历史和艺术书籍中探索。我希望旅程是被史籍考证的思路所引导。
波旁王朝时期(十八、十九世纪)建造的新古典风格的Splendom Suites Madrid套房酒店位于马德里的萨拉曼卡区(Salamanca)的阿尔卡拉大街(Calle de Alcala),七层高的临街小楼只有十六套面积不一的套房。门厅大概只有四十平米、分为两级,第一级是迎宾展示,橡木雕刻大门、金属玻璃吊灯、西班牙地毯、玄关桌和大把的艳丽鲜花。陈设如此用心,不太可能出自非设计专业的头脑。上四级台阶来到第二级接待区,平时只有一个管家在此值班,他以尊称称呼每位进出的住客的名字,使用很长的、极其礼貌的英文和西班牙文问候语句。对于我们三位熟悉了美式和中式招呼的人,稍嫌正式。伴随他办公桌的是三个单人沙发椅和几件满置西班牙小食品的家具,有小酒架、咖啡台和开放式格架,食物之丰富和亲近让我感觉到了家。我第一次以专业严肃态度审视和感受食品营造空间的魅力。
无论去哪里旅行,我女儿对酒店的要求只有一个:像家。这在欧洲并不很难。虽然提供宾至如归的感受是所有酒店的口号,但这个世界上的多数酒店根本无法兑现。Splendom Suites Madrid套房酒店的每套房屋都有一间面向阿尔卡拉大街,法式落地窗外既是马德里最美的散步街道-普拉多大街(Paseo del Prado),依坐在夕阳下的窗口,我女儿说她愿意在此住上一个月。萨拉曼卡区更像巴黎,但游客绝没有巴黎那么多,你能看到西班牙最漂亮的面孔、听到最清脆和富于韵律的西班牙语、体会到马德里人的典雅生活。在这里,周末没有送上一杯汽酒的时装店,你绝不能认为它高级;正式餐馆晚八点开始营业,以便给顾客留出足够的间隔去彻底解脱白天的忙碌,然后享受生活。这是典型的萨拉曼卡。
三天马德里城市游之后,我驱车奔向南方的安达卢西亚自治区。在摩尔人到来之前,伊比利亚半岛是属于古罗马帝国最西部的三个省,其一称作卢西塔尼亚(Lusitania)。英国古代史和考古学家John B. Ward-Perkins在他关于罗马建筑的权威著作《Roman Architecture》对于西班牙现存的古罗马遗迹论述详实、图片丰富,指出梅里达(Merida)的遗迹最负盛名、留存最多。这不难想象,因为梅里达当时是卢西塔尼亚省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由奥古斯塔斯皇帝(Augustus)于公元前25年设立,但从摩尔人入侵伊比利亚半岛开始它便失去了重要地位,如今更落位至一个六万人口的小城市。
当我跨越瓜迪亚纳河大桥,对岸的梅里达略微起伏的城区即清晰展开,眼界中最大气的建筑竟然是罗马时期的一段城堡,我只有以今非昔比来形容第一感受。城中罗马时代的重要古建筑依然、占据在罗马时期就规划好的各个中心区,包括罗马引水渠、罗马剧场、圆形斗兽场、戴安娜神庙、图拉真凯旋门、罗马水库和罗马别墅遗址,无论体量、面积、位置和气势都是后来的小城市建筑所不能企及的。宏伟的古罗马剧场(Roman theater)的建筑修复工作非常到位,大理石版和装饰线条与古罗马混凝土的连接方式刻意展现,没有过多的弥补建筑剥落面层,这对于研究古代建筑材料和工艺是非常难得的课本。围绕剧场和斗兽场的园林绿地留出相当开阔的面积,这样不惜土地成本的还原历史,该是出于多么强烈和慷慨的自尊心呀!园林中有好几处非常规范保护的考古勘查点,不难看出与探寻罗马建筑更下层面的较早文化遗迹或是先前存在的建筑有关。最让我感兴趣的是与罗马剧场相关联的几进错落的花园,它能让我具象出剧场在古代演出前后的酒会场景。虽然历经劫难、已是断壁残垣,但这里的夏季音乐会和歌剧演出依旧,它两千年没有中断过作为舞台的艺术用途。这对于到访的游客形同一句严肃的问话:你何以自喻热爱艺术?梅里达的罗马时代的宏伟古迹在任何关于罗马建筑的著作中都是重要的一章,但相比梅里达小城显得分外不成比例,这是历史无情的一面。对于在找寻西班牙建筑历史脉络的我,感觉如今的梅里达好像仍然没有从古罗马时代走出来。虽然已经是圣诞假期,简朴的生活区街道上、人们依然沉闷。
研究梅里达的目的在于掌握摩尔风格之前的西班牙,以便我准确判断摩尔建筑中哪些部分是属于阿拉伯世界的、哪些是继承自古罗马的。
梅里达古罗马剧场,每年夏季在此举办音乐节。
塞维利亚的近千年历史的老城区圣克鲁兹(Santa Cruz)街道曲折并狭窄,却充斥着最昂贵和有特色的酒店、餐馆和商店。我预定的DonaMaria Hotel(多娜玛丽亚酒店)就在雷亚斯女神广场(Plaza Virgen de Los Reyes)一侧的窄道口上,正如网评介绍:如果不从广场逆行进入,是无法自行将车开进这家酒店的车库的。不只是驾驶技术问题,而是钻塞维利亚“迷宫”要有秘诀。我的境遇也不例外,不得不在距离酒店一百米外停下,走去酒店叫来服务员帮忙解决这最后、也是最难的五十米内的三个弯。到了傍晚,迷宫街道一下成为酒杯交错、欢歌笑语的节日会场,每转一个弯都有番亮丽场景、如遇聚会中关于吸引眼球的惊喜。塞维利亚的温暖冬日充斥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有钱人,是欧洲最迷人、最大的露天party目的地。此时,比才的歌剧《卡门》中的那段哈巴涅拉舞曲飘荡在我耳畔、弗莱明戈舞蹈场景叠影在我眼前,我感觉如同被推上了演出的舞台。两杯雪利酒下肚,血液开始沸腾、体温上升、眼睛放光。好像街上的每一个人都是这样神采奕奕、泛发光芒、相互致敬。
圣诞夜是无法安眠的。酒店对面几十米就是塞维利亚大教堂,从十二点钟开始、每半小时就引领全城的教堂一起鸣钟数分钟,彻夜不息。我如同在柴可夫斯基的《1812》序曲的结尾乐段不断重复中瞌睡了一夜,朦胧中享受到基督徒的崇高欢乐。
1364年阿拉伯帝国伟大的史学家、社会学家和经济学家伊本-卡尔敦(ibn Khaldun)来到塞维利亚,拜访刚刚收复了此地的西班牙卡斯提利天主教国王彼得一世(Pedro I)。伊本-卡尔敦的著述记录了当时阿尔卡沙尔宫(Real Alcazar)扩建的情形,但他最引我着迷的文字,是关于阿尔卡沙尔宫十一世纪时的拥有者、末代塞维利亚哈里发—诗人国王穆塔米德(al-Mutamid)的故事。因为,这让我无法不联想到中国十世纪的南唐末代诗人皇帝--李煜,“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每每读到他的诗句,模糊的建筑背景即会在我眼前浮现,但又永远无法聚焦。
阿尔卡沙尔宫无数次易主、历经古罗马时期、摩尔时期、基督教收复时期、文艺复兴和巴洛克时期建设,留存至今的面貌是几种欧洲主流风格的建筑摩肩接踵,巧妙而协调的结合。然而属于诗人国王穆塔米德的空间只留下很小的一部分:审判厅(Sala de la Justicia)和伊索庭园(Patio del Yeso)。当我俯身轻轻搅动审判厅中央的圆形小水池里的清泉,将自己与诗人的情怀拉近,这时似乎听到伊本-巴萨姆(Ibn Bassam, 十二世纪摩尔诗人和历史学家)站在我的身后吟诵:“他留下优美诗篇,如花苞绽放、吐露芬芳的瞬间。”十至十三世纪的安达卢西亚,如同中国的浪漫唐宋,空气中弥漫的都是优美诗歌的芬芳。
从审判厅的门拱看向伊索庭院的正立面。俨然两种不同时期的摩尔建筑风格。塞维利亚市。
审判厅和伊索庭园在靠近阿尔卡沙尔宫的入口处不远的古罗马时代建造的红砖城墙左侧,是最幽静的一个小角落,少有游客到达。从审判厅中央向外望去根本看不到伊索庭园的妙处,因为这是诗人的设计,但当你试图探首跨进的瞬间,美妙的画面就突然呈现展开,脚下的步伐自然轻轻落下。诗歌不是小说,你永远不可能与其发生真正言语上的互动,你只可能是位聆听者、或是被煽动者。伊索庭园的四个立面富于变化、完全不追求对称和一致,但中央矩形水池及环绕的绿植却有意规整而平淡。庭园三面延用古罗马时代宏伟、坚实的红砖墙,这里原本可能是古罗马时代城堡的一角;也可能是建在去掉顶盖的硕大古罗马大殿之内。如依循后一种推论,庭院内挖掘出的几根直径超大的大理石柱子即有了理由。庭院左侧现存几乎没有细节,仅树立有四根时代、风格和石质各异的大柱;对面的三个马蹄拱券高挑、清秀,建造年代较早,原本是通透的、已被后代红砖所砌死;右侧连接审判厅,硬化石膏浮雕装饰的门洞精细、华美,年代较晚;庭院正立面既是经典、著名的镂空花雕门拱,它大气、坚实、清脆如冰雕,与其背后昏暗而虚幻的室内空间形成大幅对比。我猜不出建筑创作过程中的思维主线是将复杂的几何图形附以诗意、还是试图让词句和韵律化解成几何图形,或是两个思路交织、延展、互动。诗人国王和建筑师当时的设计过程没有记录可循,但此处留下了建筑诗歌、或称诗歌建筑给寻求经典思维者来膜拜和思考。
这里是真真切切的属于诗人国王穆塔米德的“天堂花园”,睹物思人,我翻开他在亡国时刻写下的“虞美人”,诗句自然流出:
当我的泪水止住流落,
一丝平静窥窃了我危难时刻的心。
忽闻呐喊再起,“住手吧!那才是明智!”
然而我且回应,“服毒于我更会是剂良药、
远胜过屈辱的一杯!“
......
帕拉塔宫殿,阿尔罕布拉宫较早期建筑,格拉纳达。
在去往此行的最后一个目的地--格拉纳达(Granada)的那天,心情被自我抑制得异常平静。将所有关于阿尔罕布拉宫(Alhambra)的音乐、诗歌、照片、绘画、小说、史书、旅行手册等等全部资料打包进行李箱,因为终于到了我可以用手来触摸它的那一刻。建筑与政治、经济的相互表象的是一个我尚未深入研究的问题,虽这与我的职业相关联,但在现阶段我仍偏重于其中的细节、而不是理论。乌姆-萨拉马(Umm Salama)是穆罕默德的遗孀、信徒之母。她曾回忆给后代说,公元626年穆罕默德于离家远征杜马(Duma)的时候,她为其住宅扩建了一堵砖墙。穆罕默德回来后即指责了她:“哦,乌姆-萨拉马,建筑是消耗一个信徒财富、而毫无益处的东西。”阿尔汉布拉宫则是矗立在先知语录的对立面的“腐朽”建筑。
伊比利亚半岛上的最后一个穆斯林政权--纳斯尔王朝(The Nasrid sultanate),十三至十五世纪盘踞在以格拉纳达为中心的安达卢西亚东南部,阿尔汉布拉宫建造在格拉纳达城中的萨比卡山丘之巅,是摩尔统治者在欧洲大陆上最后、最极致的“天堂花园”。所有目睹过它的人无不折服于其内庭院和室内的极端装饰、腐朽繁美!
阿本塞拉杰宫殿的灿烂穹顶,阿尔罕布拉宫,格拉纳达。
中午,我从盛产雪利酒和拥有安达卢西亚皇家马术学校的赫雷斯(Jerez)出发,回转穿行过几处著名的白色山间小镇,经过圣塔菲城区时开始感觉到道路缓缓下坡,接近傍晚时分、视线豁然开朗,远景中宏伟的内华达雪山映入我的眼帘、逐渐拉近,后来格拉纳达古城在盆地中渐渐的浮现了,再后来,我将车一口气开到了阿尔罕布拉宫对面的阿尔拜辛古城区(Albaicin)、已是灯火阑珊时分。夜幕下、金色灯光中的阿尔罕布拉宫高高浮现。我在古城区中住下,晚餐喝了一瓶西班牙红酒、等待黎明,去朝拜穷尽人类抽象能力和才智所创造的“天堂花园”。
从阿尔拜辛区眺望阿尔罕布拉宫,远景处是内华达雪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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